小说道听途说



从影视公司出来都凌晨三点多了,不想再浪费钱开房,我就找了家麦当劳坐着。一早的车,也没几个小时了。街上很冷清,不像白天的样儿。就是直觉吧,进门就看到一个女的,三十多岁,瘦瘦的,小窄脸儿,长发遮面,表情僵硬。说句不好听的话,就是一张死脸,皮肤绷得很紧。这家店不大,离得近,能看清她。身边没别的人,就她自个,提包放在脚下。不时瞅一眼柜台,想买又不想买的样子;间或便低垂着头,想着什么。之前在公司吵吵了半天的各种故事,大同小异,没什么新鲜的。听的脑仁疼。

我点了杯可乐喝着。

我给他们说了一个外地少年在北京抢劫、强奸未遂的故事。这是我在电视上看的,法制节目,很多年了,就想找机会写出来拍成电影。

我喜欢有爱,有信仰的故事。

就一夜。一个长治少年从网吧出来没钱了,路上捡了把裁纸刀,就想劫点回家的路费。后半夜溜达到天坛南门的李村,遇上一个下夜班的单身女,就过去勒着人家的脖子要钱。女的四十多岁,菏泽曹县人,看到对方只是个一脸青涩的少年,心里并没有慌神儿,反而不停的安慰他,跟哄儿子似的。她儿子也这么大了,这个年龄犯浑的不少,能理解。女人的举动没有惊着他,便松开了手。借着路灯,看到这女的有几分姿色,就又起了色心,想跟人家发生关系。于是就开始搂抱、拽裤腰带、下手乱摸,因为手里还拿着刀,女的没敢太反抗,顺势朝僻静地儿退了几步,问他有避孕套吗?女的就是想稳住他才这么说的。也是缓兵之计吧。他一下子警觉了,想着这女的会不会是妓女?要是妓女,说不定就有性病、艾滋病。

少年没有接触过女人,还是童蛋子。记得听别人说过这方面的事儿,说弄的时候,女的要是非让你戴避孕套,她肯定就有那病。他怕染上病,就松开了手。

不远处一家旅馆的灯还亮着;路上依旧空寂无人。

刀还攥在他手里,只是一时忘了下一步,似不杀不放的样子僵持着,喘着粗气。女的也不敢贸然离去,怕他再胡来伤着自己。几天都没有好好睡觉了,再加上又渴又饿,他人就有些恍惚、扛不住了。女的看出来了,谎称亮灯的旅馆是单位给安排的宿舍,就她一人住,要不你跟我去那儿睡吧,再给你弄些吃的;还能洗澡。她这话含有暗示意味,于是他就跟她朝亮灯的地方走去。

没几步就到了。

值班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儿,睡眼惺忪,迷迷瞪瞪。女的先把少年安顿到沙发上歇息,又从冰柜里拿了一瓶矿拧开盖子递给他,便径直走向柜台,压着嗓子让女孩儿赶紧打报警,说有人抢劫自己。

女孩儿也是犯晕,嗷嗷着说这儿没法打。

夜深人静,声音显得很大,少年听到了,立马夺门而出。跟兔子似的,跑得飞快,转眼间就没影儿了。

这一嗓子真把女的给恨死了,后来跟派出所的说,抢我的我并不怎么恨人家,就恨那个女服务员!哪有这么办事儿的,万一惊着他犯起浑咋办?刀还在他手里呢,攮我一刀算谁的?没见过这么缺心眼儿的我就!她儿子刚上大学,不敢出事儿。

没报成案,女的直接去派出所了,她知道派出所不远。

少年来北京是干厨师的,换了好几家饭店,都不长远。他就是觉得北京人难伺候,吃个饭不是咸了就是甜了,屌事儿多,而且还冷漠。一点儿不喜欢北京。他也不喜欢厨师的活儿,是他爸爸硬逼着学的。他是超生,上头俩姐姐;罚了一万多,小名万把儿。家里都惯着他。就爱上网玩儿游戏。来北京满打满算也就半年,最后换的这家饭店没干几天就被老板撵走了。结了点钱,不多,他就去网吧待着,玩游戏,上网,等花光了,就被赶出去了。都大半夜了,没地儿去,想回家。

少年从旅店跑出去,跑了一圈儿又返回来了。主要是没地儿去,还有就是跑不动了;就坐在旅馆门口打盹儿。背光,隐约能看到他,头埋着,一动不动;小半瓶矿泉水放在两腿中间。

不理解为什么要再回到这儿。估计他也说不清。

他很快就眯着了,做了个梦:憋尿了,找了个厕所进去,里头蹲个女的,白花花的大屁股。只瞅见屁股,没看见别的。很白,刺眼。他看愣了,拔不开腿,鸡巴憋得难受,很快就射了。感觉到射精了,就是懒得动,困乏无力。肚皮湿漉漉、凉丝丝的。继续睡。又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。不知道什么动静惊醒了他,依旧埋着头,昏昏沉沉,一动不动。

杂沓的脚步声。

公司觉得这个故事还行,就是太文艺了,不适合网大。这家公司拍了很多网大,还都赚钱了。扯了半天废话,最后还是觉得神怪剧、喜剧保险。做熟不做生嘛。公司新签的女演员也在,她把猫仰八叉抱在腿上逗弄着,突然一惊一乍,指着露出的鸡巴说,它不是阉过了,怎么还会这样?都凑过去看稀罕,红红、亮亮、细细的,像个小辣椒。

派出所的警车停在案发地的路口,车灯照在地面,没有熄火,中年女的在给警察诉说案情经过,之后,他们便朝旅馆走去。

少年还在闷着头睡。虽然昏暗,女的还是看见了他,迟疑了一下,没有吭声,就跟警察一块儿,径直走进旅馆。新闻上说,少年并没有睡太死,警察来的时候他知道,他也看到女的在看他。等他们走进旅馆,便偷偷溜走了。天亮时候,想起晚上的所作所为,很是后悔,就直接去投案自首了。记者采访的画面我看了,很青涩,就是一个孩子。他对着镜头说:我觉得自己这么小就这样,如果不改,以后肯定会犯更大的罪……

我不太满意这个真实的结尾,但也没有想出更好的结尾。还在想。当然,若干年以后,这个少年肯定还会记得那个放他一马的女人。或者说,起码在这个他以为的冰冷世界上还是得到了些许温暖。

这就够了。

捎带说说我的事儿。

一九八三年,八月中旬左右,大热天,戏校放暑假。校园整天没别的人,就我和传达室的崔师傅,他长得很像座山雕;秃头,留着山羊胡子。再一个就是魏秀荣,模样不好看,是唱女黑头的,嗓子比男的都粗。就我们仨。

她是周口郸城农村的,放假也没回去。虽然同学很多年,我都没有跟她说过话。那会儿的女明星是李秀明、张瑜。

我喜欢同学陈华,很丰满,没敢表白。主要是还有个小心思,怕自己以后万一成名了,成李少春了,甩不掉人家。这就是那个年龄段的幼稚。

当天整个校园就我们仨人。我是二十岁刚过,除了练功学戏,满脑子就是女人的事儿;女人的身体。看过手抄本《少女之心》,算是有些理论知识,剩下的就是臆造,意淫。

上城把梦遗叫“跑马”,我也经常跑马。

戏校就在西南城坡,那会儿是很偏僻的地界儿,周围净是坟头。我一直住校,放假也不回去。家里住不下。上学期焦老师教了一出箭衣武生戏《一箭仇》,我一天不卯下苦功练。喜欢武生戏。

那天中午去吃了顿酒席,是同院儿的谁结婚了。记不清了。不知道轻重,怼了七八两,就喝多了。东倒西歪回到戏校,腿软上不去楼,就坐在楼前的台阶上犯迷瞪。

崔师傅在传达室打盹儿。

大夏天,日当正午,地上干的都快冒烟了;知了扯着嗓子一波接着一波的在鸣叫。半梦半醒中,就看见魏秀荣从外面走进来,似乎穿了件白色带碎花的连衣裙。刺眼,就瞅见白花花一片。传达室门口有个席棚,她没有上楼,就在那儿坐着,摘下遮阳帽扇着风。很大的遮阳帽,钢丝穿边儿,能折叠那种。她应该也看见我了,好像还看了很久。老话说,酒是色媒人,这会儿应该是酒起作用了,浑身开始莫名的燥热。

想女人。无所谓丑俊。都行。

底下硬了,用手伸进裤裆,给它扶正,扶舒服,要不然窝的难受。

这时的麦当劳里除了我,还有几个歪靠着打盹儿的。能听到鼾声。麦当劳这点好,二十四小时不打烊,让无处可去的人暂时有个去处。不时有车灯闪过。那女的要了个汉堡吃着,似乎口腔有毛病,吃的很困难;身子也不怎么动,一直就是我来时看到的坐姿,僵硬着。偶尔捋一下右脸的头发。左手搁在腿上。从脸上看不出什么来,但她肯定有事儿。我猜测着:看病,寻人,找活儿……都不太确定。应该是别的什么要紧事情。

天渐亮了,有公交车从窗外驶过。女的四下看了看,然后转向我,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。感觉到我不会拒绝她,就用右手挪动椅子,朝前靠了靠身子,哑着嗓子说了句什么,含含糊糊的。我没听清。她又清了清嗓子,说你知道蒲黄榆在哪儿吗?说话很费力,不过我听清楚了。就说知道。因为我之前在那儿租住了六七年,非常熟悉那儿。挨着二环,是个老旧小区。

怎么走、坐车啊她又问。

我说坐地铁,倒五号线,到蒲黄榆站下。那儿很大,你具体去哪儿?

她想了想,说就是有个花园儿,我去那儿。

我知道那个花园儿,每天有多人晨练、唱歌。就跟她说离地铁站很近,从东北口出,不用过马路,顺着人行道直走,左手有个路口,往里拐就能找到。

听我说完,她点头示谢,不再言语。低垂着头。两缕长发像半开半关的大幕,遮挡着面颊。哀怨,神秘,绝望。

我有了好奇心,想一探究竟。看着时间差不多了,我跟她说,我正好也要坐地铁,如果不介意,你跟我一块儿走吧。她愣了一下,随后点头同意。我起身拉开门,给她让了出去。谢谢她说。

离地铁站还有一段距离,我俩一前一后默默走着。她挎着提包,右手护着左臂,时不时隔着衣服来来回回掐一下自己。我想跟她闲聊几句,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她似乎也没有说话的心思,只是一味地走着。过过街天桥时,突然起风了,一下子把她的头发刮了起来,慌乱中急忙用手护着、遮挡着左脸。我还是看到了,半边脸以及脖子上满是疙疙瘩瘩的疤痕,像是烫伤的。原本想问问伤情,想想还是不妥,就没有言语。

她缩着身子,默默走着。

我是个爱琢磨人的人,就觉得她有事儿。这是我执意送她的初衷。

早班车,地铁站没什么人,我替她买了票,就一起上车了。无话可说。倒了几站,就到蒲黄榆了,因为时间富裕,我就跟她一块儿出了站,准备送她过去。她也没有反对。

很近,很快就到花园了。还是以前的样子,唱歌的,跳舞的,疾步走的,吹小号的,卖菜的,熙熙攘攘。记得那会儿有个坐轮椅的老头,天天在这儿背诵毛主席语录。现在没了。

她四处寻觅张望着,应该是在找要找的人。

我问她以前来过北京吗?她摇了摇头,继续寻找着,神情迫切,无视我的存在。

花园不大,转了一圈儿又回到进门的地方。走得急,她额头沁出了汗水。我问她要找谁。她轻声说老师。话音儿刚落,她似乎发现了什么,直勾勾看着另外一个门的方向。这地儿有俩门,相距不远。

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。出出进进,密密麻麻的一大片,分辨不出要找的人是谁。

她喘着粗气,双拳紧握,凝视着前方。

我看着她,问找到了吗?她点了点头,随后稍加迟疑,便慢慢朝前走去。我不愿打搅她,驻足观看着。她僵硬着身子径直走去,对迎面而来的人也不知道躲闪。有人骂她,也浑然不觉,继续朝前走。

因为时间关系,我没能看到她要找的人,就乘车回上城了。不过这件事一直萦绕心头,挥之不去。闲暇时,就会设想各种可能。

一波接一波的知了声响个不停。魏秀荣坐了没多大一会儿,起身从我身边经过,直接上楼了。我是闷头坐着,能听见脚步声,也能闻到她身上的劣质香水味。女生宿舍在二楼,三楼是男生宿舍。三十多年过去了,我只能用鬼使神差这句话形容当时的所作所为。虽然眼睛困的睁不开,血是沸腾、滚烫的。很硬。跟所有这个年龄的男孩儿一样,就是性冲动;没有什么策略、由头,就是冲动,势不可挡的冲动。胆儿小而心大。

知了声推波助澜。

崔师傅还在睡午觉,耷拉着秃脑袋,下巴颏儿兜着,翘着山羊胡。二楼没几步,听到脚步声渐远,我便起身跟了过去。

楼道空无一人,把头的一间宿舍开着门,吊扇转动的影子投射在地上。我知道她就住那屋。除了心脏的跳动声,没别的声响。一步步走过去,到了门口没敢往里进,就这样傻站着。心脏咚咚跳着。她坐在床上。期间彼此说些什么也记不清了。

肯定说了。

我喝酒上脸,她应该感觉到我喝酒了。

之后,我走进去,开始搂抱她;她拒绝着,使劲推我。我继续搂抱,只是搂抱,不会别的;毛手毛脚的。印象中碰到乳房了,软软的。

大致就这些。

是被撵走的还是自己灰溜溜走的已经没印象了,然后就上楼睡觉了。困的不行,栽头就睡。一觉睡到天擦黑,躺床上眯瞪了会儿,突然想起之前做的事儿了,惊出了一身冷汗。

那个年代,这就是大事儿。正好又是“严打”期间,同宿舍的王巍已经被抓起来了。我俩床挨床很多年,后来被枪毙了,罪名是流氓强奸脱逃罪。是在练功厅门口被抓走的,几个警察,开着一辆偏三轮给弄走的。

王巍跟我同岁,也是刚二十。

开宣判大会那会儿我们都去看了,是学校安排的,在华北体育场。那回判死刑的有四十多人,王巍排在后头,穿一身儿绿军装,面带微笑,很精神的样子。游街的时候他东张西望。记得是刚立冬,天却出奇的冷。

我跟着刑车追了几道街。

王巍喜欢体育播音,学宋世雄以假乱真。还会书法。后来听说,刑车出北门、一提速,他人就不行、瘫软成一堆稀泥了。

我那会儿我还是年轻,傻,事后也没想到去跟人家魏秀荣认个错,或者托人说和解释一下,就这样悬着,干耗着;坐以待毙。下学期刚开学,校长就找我了。她还是告到校长那儿了。

根本藏不住事儿,我一吐为快。

校长也许觉得不是太严重的事儿,再加上这学期要汇报演出、我是业务尖子,就没有马上作出处理,先捂着了。可我的心一直悬着,放不下,练功都提不上劲儿。

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。

学校辅导员孙老七爱穿警服,每次看见他都吓我一跳。不过整个学校还都风平浪静着,感觉没有其他人再知道这件事情了。

没有不透风的墙。最先知道的好像是詹庆海,他跟我关系很近,算是最要好的同学。不清楚他怎么知道的。他爱打听事儿。

那天事情起的很突然,我独自正在练功厅练《一箭仇》,突然外面传来咋呼声,似乎是说魏秀荣刚才差点儿上吊自杀了。闻此言,霹雳晴天,顿时我人就傻了,心想完了完了,这下彻底完蛋了。心都揪到一块儿了。

我没敢出来,就凑到窗户那儿偷偷往外看。

院里很多男女同学,都聚在栽满月季的花坛前,叽叽喳喳的样子,最显眼的是詹庆海,边说边指着宿舍楼的方向,并做了一个勒脖子的动作。有人表情惊诧,有人朝练功厅方向看去。

月季花是黄色的,香味很浓。

还有一个活跃的,就是做饭的苏师傅,女的,三十来岁。因为之前我们几个男生偷看过她做爱,被发现了,就结下了仇。听说我出了这件事儿,算是逮着机会报仇雪恨了。很是愤慨,手舞足蹈说着什么;身边是她三四岁的女儿。

应该是在骂我,贬损我。有人幸灾乐祸的附和着。

苏师傅的婚房就在我们宿舍楼对面,拉半截红色窗帘,遮的不严实,从三楼俯视,正好能看见床。她那会儿刚结婚,跟老公天天干;我们就天天看稀罕。三扇窗户全是脑袋,都伸着往下头看。

我独自待在练功厅里。无地自容。原本身上大汗淋漓的,这会儿也干透了,凉飕飕的,打着寒颤。没人进来,我也出不去。

很安静,感觉都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了。

几束光从房顶的缝隙处泄进来,弥漫着尘埃。

待了一会儿,担心有人进来,我从挨着院墙的窗户钻出去,翻墙溜出了学校。

离学校不远就是老城墙,我在那儿坐了大半天。只是傻坐,想不出什么对应的策略。

绝望,就是绝望。

连合计商量的人都想不起来;丢人事儿,不愿意跟人说。一个私交不错的女同学晓红隔日到是找过我,给我出主意,让我跟领导说就是想跟魏秀荣谈恋爱才这么做的;是喜欢她,是追求她;这样就不算耍流氓了。

我没有答应,因为魏秀荣长得很丑,我不可能跟她谈恋爱。

很蠢,也很要面子我一直都。

多年后我才知道,魏秀荣自杀这件事是詹庆海撺掇的,原因是我没有把我的事儿告诉他,远他了,心里有气,就使黑心,想把我弄进监狱。

真的很悬,那是八三年,如果魏秀荣真的上吊死了,我可能就没有机会写这个故事了。死刑肯定没跑儿。

不寒而栗。

詹庆海四十岁的时候喝酒喝死了,我知道的晚,没赶上参加他的葬礼。独子,很帅,比我大个一两岁。

那天忘了几点回去的,反正很晚,天都擦黑了,晕头涨脑的。过几天学校就给我一个记大过处分。这件事儿影响了我很久很久,包括考学,调动工作,它都影响了。档案有处分,哪儿都去不了。再就是心理压力,抬不起头。不过凭心而论,在当时这处分也算救了我一把,否则再闹腾下去后果真是不堪设想。

万幸。感谢。

当然这种感受不是一蹴而就的,是随着年龄的增长,慢慢感悟出来的。

我这事儿还有另外一个版本,是去美国拍戏知道的。

戏校毕业不久,因为戏曲不景气,我们这批同学就各奔前程了。世界各地,各行各业哪儿都有。我也四处游走,干过很多差事,后来就在北京混日子,拍电影,做副导演。

同学石小溪美国有亲戚,家里就给他办过去了,现定居纽约长岛。我们多有交往,算是关系不错的。在纽约见到他,闲聊间就说起那事儿了。

时隔多年,也不再隐晦,我坦坦荡荡把来龙去脉说个清楚。没跟人说过,这是第一次。和盘托出,如释重负。

石小溪听完,瞪着眼睛,说我听的可不是这样啊。

我说句句实言,没有半句瞎话。

我俩是在世纪广场聊的,周围人头攒动,嘈杂喧闹,是扯着嗓门儿说的。时不时夹杂着穿楼而过的地铁的轰鸣声,更是说不成话。

不喜欢纽约。

也许碍于面子,停了会儿石小溪说我听说的是你强奸完魏秀荣,她就去找同学刘琦了,俩人那会儿还谈着恋爱呢。到了刘琦家,魏秀荣啥也没说,借了一辆自行车骑上就走了。朝北门走了。刘琦觉察出异常,就在后面悄悄跟着她。也不吭声,跟了一路。北门外那会儿很荒凉,没什么人烟。好像是到了黄河大堤,魏秀荣找了棵粗实的大槐树,支好车子,就把腰里系的练功板带解下来,搭到树枝上,然后踩着后座,把板带缠到脖子上,正准备蹬倒自行车的关头,刘琦及时赶到,一把抱住,救下了她。

石小溪声情并茂,连说带比,详详细细跟我陈述了另外一版的案情经过。我无言以对,只是不停地摇头。

来了一队丰乳肥臀的洋裸女,非要跟我们合影。收费的。我没心思,拒绝了。

石小溪就跟她们逗贫,说我,说你还是有岁数了,这要搁三十年前,肯定就“翻鞍上马”了。没错、没错我心想。

裸女离去,我俩又东拉西扯了几句闲话,我说得空回上城,想找魏秀荣,当面给她赔礼道歉一下。

石小溪的眼睛又瞪圆了,显得不解,说她耽误你这么多事儿为什么还要赔礼道歉?再说你也没有怎么她,没必要。

我说毕竟我错了嘛,另外我也想听听她对这件事的反应。也许耿耿于怀,也许早已释然忘记。我想知道知道。

我一直放不下那个来北京找人的女的,得空又去了几趟蒲黄榆,想从那儿得到些消息。没有。问了很多人,都说没印象。难以释怀,总觉得有故事这里头,就试着自己补叙了一把。不过也不是空穴来风,还是有迹可循的。蒲

黄榆花园的围墙是钢筋扎的,能看到里头。那天离去的时候,我在外面还多看了一会儿,发现她注视的是位老者,衣着体面,满头银发梳理的纹丝不乱,很有风度,像蓝天野,有七十多岁。俩人也就瞬间的对视,老者便笑吟吟走到一群唱歌的人中间。谈笑风生,很招人待见的样子。都是老头老太太。似乎有人要求他唱,于是手风琴响起,是《我爱这蓝色的海洋》的旋律。我熟悉,早先小广播天天听。

那女的远远看着老者,孤苦伶仃,惹人恻隐。

我开始慢慢构建这个人物。

就叫张小玲吧,这是一个熟识人的名字。我喜欢有来头的人名。贵州乡下人,是领养的;大约八三年出生。养母因为身体原因,无法生育,通过人贩子,把她从什么地方买回来了。原本是想买个男孩儿,没遇上合适的,再说也贵,家里也掏不起那钱。养父残疾,干不了活儿,家里的几亩薄田就靠爷爷奶奶耕种。抱来的时候黑瘦,跟个小猫似的,好在皮实,靠着粗茶淡饭,也就活下来了。爷爷奶奶对她不错,但凡有点好吃啥的,也都紧着她。就是发育慢,比同龄孩子都慢;一身骨头,没肉。后来养母又能生育了,给她添了个弟弟。多口人,家里就更困难了,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块儿肉。养头猪,年底卖了贴补家用,根本不舍得吃。这时候她已经上小学了。学校离家十几里地,没人接送,都是她一个人早出晚归,独来独往。穷乡僻壤,没几户人家,自然也就没有玩伴,都是她一个人。不上课的时候就跟着爷爷奶奶下地干活,砍柴。学习还不错。十二岁上的中学,这个年龄出门打工或者嫁人都不合适,所以家里就让她继续上学了。中学更远,就住校,每月回家一次,背些粮食再回来。来去也是靠走,不通车。一年四季就那身衣服,不洗不换。上的这个中学好像是谁赞助修建的,算是正规,每天都升国旗,不时会来些人拍拍电视,做做采访。她是收养的这件事学校很多人都知道,这就成了被同学欺负的把柄。有次记者采访问着她了,还没开口说话,一个男生就冲着摄像机大声说她不是亲生的,正好秦老师在场,狠劲批评了他一顿。

秦老师当时也就四十多岁,瘦瘦的,是个很干净的中年男人;教语文,喜欢唱歌。因为住校生很多,学校就安排一个老师住校,每月轮换一回。秦老师家在县城,有辆摩托车来回骑着。每天天一黑,学校就没别的老师了。另外还有个看大门、管火的老刘,爱喝酒,见天醉醺醺的。如果是秦老师值班,就能听到他唱歌的声音。都是些老歌,比如《小小竹排向东游》、《驼铃》、《我爱这蓝色的海洋》等。

张小玲从小到大,不知道什么是关爱,什么是温暖,有人护着她,为她说句话,这还是第一次。说不清为什么,那时她哭了很久。或委屈,或感动吧。

她十三岁来的月经,当时正好是大冬天;记忆犹新。没放假,还在上课。吓坏了,没人告诉过这是怎么回事。经血顺着裤腿往下流,不敢声张,就自己撕点作业本偷偷擦拭脚脖子上的血。擦不净,一会儿又开始流了。后来秦老师发现不对劲,趁课间,就把她叫到自己的屋里,询问情况。她害羞,也紧张,吭哧半天说下面流血了。秦老师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,安慰她说没事,是身体发育的正常情况,不用紧张。

冷又加上害怕,她不停的打哆嗦。秦老师虚掩上门,把她拉到身边,用拥抱安抚、温暖着她。

长这么大,第一次被这样,很温暖,也有些天然的惶恐。

之后,秦老师打盆温水放地上,又拿来几张卫生纸,说洗一下垫上就行了。那会儿还没有卫生巾,都是用卫生纸。

张小玲毕竟十三岁了,有些害羞,不敢脱裤子。

秦老师就笑着说你还是小孩子,别不好意思,赶紧洗吧,该上课了。

她还是扭捏着,秦老师就转过身子,说这样可以吧。在她清洗的过程中,秦老师又讲了生理知识以及注意事项。

他是成年人,这些问题都懂。

张小玲除了紧张,什么也没听进去。

慌慌张张清洗、收拾完,就去上课了。第二天,秦老师又偷偷塞给她一些卫生纸。自此,秦老师除了在学习上关心她,在生活上也很照顾她。不过这都是在很隐秘的情况下进行的,其他同学和老师都不知道。日子久了,她也很享受这种关爱照顾,秦老师有些亲昵动作时,也能接受。还爱给她唱歌以及讲这讲那的。

关爱是障眼法,她不懂这个。另外自从有了个弟弟,家里更不怎么管她了,秦老师似乎就成了她唯一的依靠。像父亲,也像别的什么,她也说不清。

发生关系是来年开春的时候,她刚过十四岁,身体有些发育了,不过还都很小,很少。那天是秦老师开着摩托车送她回家的路上,下雨了,不好走,他们就找了个山洞躲雨。

之前,只要机会合适,秦老师都会骑着摩托车送她回家的。

都是山路,走走停停,这就有亲密接触的机会。当然都是细雨润无声式的接触,他从来没有过鲁莽强行的举动。因为他不抽烟,讲卫生,还爱抹些雪花膏的护肤品,没有其他男人身上的烟酒臭味,接触中,张小玲很欢闻他的香味。气味也是一种诱惑。

虽然开春了,这会儿山里还是冷,张小玲冻的直哆嗦,秦老师就紧紧抱着她,给她取暖。有些异样,她能感觉出来。顶着了。她知道是怎么回事,没好拒绝。当然,也有好奇心的原因。开始是先从后背抚摸开始的,他说搓搓背就不冷了。随着搓揉,她渐渐放松了,也不觉得冷了,随着而来的就是一种异样感。之后,秦老师就把手移到了前面……动作很轻,慢慢的,一点点的,没有痛感。事后,秦老师一直搂抱着她,不停的流泪。好像他还说了爱她之类的话,她也相信了。

细节都是很多年之后她才感悟到的,当时就是傻乎乎,什么都不懂,让怎么着就怎么着。不过最令她回味的还是那份浓浓的爱意,多少年都挥之不去、萦绕脑海。所以当她后来从小说、杂志、新闻或影视作品里看到女人或少女被强奸蹂躏的内容情节时,很是不解,就觉得不是那样的。不疼,也很享受。之后很多次,秦老师也没有强行过,都是百般温存,万般体贴,而且安全措施也做得很好,没有让她怀孕过。

这是她生活中唯一美好的记忆和秘密,深藏于心,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。不过还是有人知道了,就是班里叫徐金萍的女同学,俩人算是不错的关系,后来还一块儿去温州鞋厂打工。不清楚她是怎么知道的。

是徐金萍把这事儿说出去的。

张小玲初中毕业就跟亲戚去温州鞋厂打工了,秦老师也在那个时候离开了学校,自此俩人就没有再见过面。虽然有说不清的情爱,可她毕竟是被动的,加上年龄也小,没到了厮守一生的地步,分开也就分开了。中间打听过秦老师的去处,也没有确凿的消息,再加上年龄大了,知道这种关系有某种不正常,就放下了。

想念还在,闲暇时就会回味,咂摸;怦然心动,辗转难眠。

怎么分得别没有印象了,秦老师好像是突然不见的,有说他辞职的,也有说他调走的,说法不一。心里空落落了很久,因为已经习惯被关爱了。在温州打了几年工,她就认识了后来的老公刘光亮,他是安徽蒙城县人,当过兵,黑黑的,个子不高,寡言少语,人看上去有些阴,有酗酒的毛病。好像他爸爸就爱喝酒,算是遗传吧。虽然他话不多,刚开始也是知冷知热,对张小玲不错。很快俩人就结婚了,她刚刚二十,刘光亮比她大个六七岁。

他家也不富裕,给了些彩礼钱,就简简单单把婚给结了。路太远了,婚后也没有回门。他们原本想结完婚还去温州打工,正好赶上非典,就没有出去。

第一次没有见红,刘光亮就有些犯嘀咕,问她之前是不是跟过别的男人,她说没有。张小玲身材并不丰满,再加上为人也老实本分,来温州这些年也没接触过别的男人,他暂时相信了。心里还是有疙瘩,想起来就喝闷酒,高了就衅事儿,那会儿还没有动手打张小玲。她内向,逆来顺受,从不还嘴。性生活也很寡淡,刘光亮非常粗鲁,硬来,不顾感受,包括来月经有时候也不放过,特别是酒后,她不喜欢。她不时想念跟秦老师的感觉。如果哪次分神儿、想起跟秦老师的情景了,她就会有激情。这么多年,为数不多的高潮就是靠这支撑起的。当然她心里也暗自有些愧疚,觉得对不住男人,就尽量不往那儿去想。

在蒙城待了两年,没有合适的营生,俩人又回温州了。中间张小玲怀孕过一次,流产了。他们没有去工厂上班,在当地开了个早点摊。

徐金萍开始也是在工厂上班,嫌挣钱少,后来就到洗头店做小姐了。那会儿温州街头有很多这样的店,洗头为幌,打炮为实;不贵,百十来块钱一次,这比上班挣得多。徐金萍认识刘光亮,先前都是一个工厂的。她有个常客,也认识刘光亮,跟那人闲聊间就说起张小玲了,说她十几岁就跟学校老师那啥了,是个小骚逼。

其实她跟张小玲也没怨仇,就是嘴贱,扯是非,说完拉倒。常客爱听稀罕,就让她说详细些。

徐金萍说我记得可清楚了,就是那天夜里,应该是八月十五,上初三了,有月明地儿,她闹肚子去上厕所,等拉完出来,正好看到秦老师跟张小玲手拉手往后院走。那会儿自己年龄也不大,一半会儿没恍过神来,等他俩走远,才觉得不对劲,就悄悄跟了过去。她说自己开窍早,五六岁就知道爹妈每天夜里在被窝里干啥事儿,没少偷听。应该是我上厕所这会儿秦老师来宿舍找的张小玲。那会儿学校的屋子都是平房,隔着窗户就能看清里头。秦老师屋里亮着灯,窗帘没拉严实,有条缝,我就扒着窗台往里看。这会儿俩人已经亲着嘴搂抱在一起了,秦老师用手隔着张小玲的裤子在下面摸着、揉着,过会儿,手就伸进裤子里摸了。张小玲眯着眼,很享受,还小声哼哼唧唧着,看来这不是头一次了。头一次肯定不这样。秦老师的屋子不大,就书桌和一张单人床,床是横着摆放,正对着窗户。很近,她说看的自己心里砰砰直跳,底下都湿了,而且多少天都过不来,老想那事儿,心里火烧火燎的,后来就被班里的许峰给破处了,也不知道戴套,跟他还怀了一回孕。不敢让家里知道,医院做了。她还说她当时比张小玲发育好,咪咪可大了。

徐金萍是做小姐的人,口无遮拦,不在乎,什么都敢说,连自己的事儿也说。

为了听张小玲的事儿,常客又加了个钟。

于是徐金萍就详详细细、连比带划给讲了一遍,还说秦老师原先在县城当老师,听说就是因为猥亵班里的小女学生,受处分,被分到我们这个学校了。

这些事,后来就传到刘光亮耳朵里了。不过他听的也不完整,都是零零散散的,但结论有了,就是张小玲打小就不正经,跟人睡过,是小破鞋。这是他无法接受的。开始是旁敲侧击的问,张小玲不承认,他就连打带骂,渐渐的,这就成了家常便饭了。打她的理由一是不承认,二是觉得从小就跟人弄事儿就是天生的骚货。

刘光亮基本上都是酒后衅事儿,借着酒劲儿,没轻没重的下死手。回回无论怎么挨打,张小玲都忍着,不吭不哈,跟谁也不说。也没人可说,娘家根本指望不上。最最主要的是秦老师叮嘱过她,说这事儿千万不能给外人说,这是咱们最美好的记忆和秘密。她感同身受,铭记在心。刘光亮还把她的腿踢折过一回,她就在床上躺了一阵子,也就过了。那会儿她心里唯一的盼头就是赶紧生个孩子,想着有了孩子,日子兴许就会好起来了。

没想过离婚,也没想过报案,她不懂这些。养父去世的时候她独自回去了,腿还没好利索,一瘸一拐的,家人问她她说是不小心摔的。自己的事儿一句不说。她也没敢打听秦老师,只是去学校看了看,算是念想吧。校门也都没进去,就是沿着那山条路走了一趟,途中看到那个山洞,还进去坐了一会儿。物是人非。聊以自慰。

张小玲后来还怀了几次孕,都流产了,去医院看大夫说是体内黄体酮缺失,需要治疗。一直在治,没见效果。刘光亮就认为这是从小跟男人干,把里头给弄坏了,原本就爱喝酒,有这件事儿堵在心里头喝的更勤了。后来这件事不知道他跟谁说了,那人就给他出主意,让先问清楚是谁,然后去告或者要求赔偿,说这不是小事儿,不能吃哑巴亏;奸淫幼女罪,一告就准,最少得判几年。那人懂点儿法律。得到这番点拨,刘光亮就逼迫张小玲说实话,不说就往死里打,而且是逮着什么东西就用什么打,根本不留后手。她瘦的皮包骨头,不经打,每一下就跟打在木头上似的咔咔作响。赶上冬天,觉得不解恨,就让张小玲脱光衣服站一夜,不让睡觉,冻她,折麽她。她也是被打怕了,不吭不哈就这么一直忍受着。想过离开,可是不知道去哪儿。另外,刘光亮长年酗酒,患上了早期肝硬化,她也不忍心撇下他不管。

她还会想起秦老师,不过伴随而来的是隐隐的愧疚感,觉得对不起刘光亮。甚至还会想,如果不跟秦老师做那事儿,自己还是处女之身,日子一定过的比现在好,也不会挨这么多打,孩子说不定都很大了。

我跟戏校的同学来往很少,特别是魏秀荣,毕业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。那天,石小溪给我发来一个视频,说你看看这是谁。点开看了,就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在露天小舞台上讲黄段子,感觉是场婚礼,底下笑声不断,说的是豫东话,之后她又唱了一段豫剧《见皇姑》的黑头戏。豫剧把京剧的铜锤花脸叫黑头。

我一时想不起是谁了,就语音石小溪,说不认识。

他说这就是你准备赔礼道歉的魏秀荣,现在她就干这个,据说还很有名气。

这倒有点意料之外,我又点开仔细看了一遍,才确定是她。口音没变,特别是唱腔,能听出之前的声音。她嗓子好。

接着,石小溪又发来几张魏秀荣在戏曲茶座唱戏的照片,说她每天晚上在扶风戏曲茶社唱戏,你要想找她就去那儿吧。不过没必要他接着又说。

当年处分我的校长已经去世很久了,葬在西郊的公墓,趁回上城之际,独自去祭奠凭吊了一番。不矫情,不为谁,就是由衷的感谢吧。

对魏秀荣,我犹豫了很久,想着去还是不去。闲暇时路过几次扶风戏曲茶社,都没上去。据说茶社不买票,就是点戏听戏,一百一段。

后来还是去了。那天听戏的人很多,我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。服务员端杯茶过了,又放下点戏的单子,说想听什么就点,上面都有。

舞台很小,魏秀荣还是视频上那身深色衣服,正在上面唱《秦香莲》包公的唱段。听戏的都是中老年男人,有的身边陪坐着女的,也都是唱戏的演员,她们这是在招揽生意。敬烟倒茶,附耳说话。

音响开的很大,震耳欲聋。

戏单上有魏秀荣的名字,附着各种头衔以及奖项,也有她的照片。照片看上去很年轻,应该不是现在照的。

演唱中,可能是感觉到有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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